黄兆镇 —— 一个理想主义者的死缓

文/王曈

我一直想在毕业前写一篇纪念老黄的文章,发在校内上,让每一个人知道他有多么好,知道他多么值得尊敬,知道人又多少种方式可以活得漂亮。但这种正儿八经的文章我也不知道怎么写,写老黄也很难避免谈到我自己。

老黄是一个有见识的人。他会给我们讲美国的每一个小镇是什么样子的,讲哪个校园最美丽,哪个不安全,讲 UBC 是世外桃源,西雅图有最适宜人类居住的气候,讲 Ohio State 很多人花粉过敏,讲他在旧金山连进十家酒吧都是 gay bar ,讲海德堡哲学家小径,讲到不莱梅大学的时候说喜欢足球的同学一定知道。他从数学家的名字推断他的血统,讲 Mac 是爱尔兰后裔,讲 Decartes 的意思是“来自 Cartes 的”,讲到某个名 Ludwig 的数学家他说还有一个著名的 Ludwig 你们知不知道。我说贝多芬,他会心的一笑。当时没有想起维特根斯坦,不知道如果说了他是不是会更高兴。

老黄读书的时候就尝遍了整个世界的好。在香港读小学中学,数学出众,毕业时所有老师都劝他继续读数学。他说他当时觉得自己已经很无知了,除了数学什么都不 知道,如果就这么读下去一定会更无知。于是去美国最 prestigious 的文理学院读了四年 Liberal Arts ,学校里只有他和一个法国人两个外国人。四年后对读书很厌倦,去工厂打了几年工。后来去德国海德堡读哲学,又很厌倦,说在可以预见的将来哲学系将从各个大学中消失,终于又学回了数学。Rochester Ph D, Toronto Postdoc, Alberta Ap. 不知道怎么的他就突然回了国,到了浙大。有人说是因为他现在的妻子,我不知道。他自己的说法是想为祖国的数学事业做贡献,他原定的目的地是乌鲁木齐,因为他觉得最需要帮助的一定是边疆。后来朋友力劝他不要那么出格,才打消了这个念头。他极少提及自己的过去,这个履历表,是我们花了四年从点点滴滴的线索中拼凑出来的,不能保证正确性。他也绝口不提自己学过哲学,除了一次。我跟他说我对数学有些厌倦,他说我们一起走走吧。走到医学院门口拐向西区草坪的路口的时候他突然变得很激动,说没有人能告诉我答案,没有人。没有人能告诉我什么是上帝,什么是爱,还有其他几项我不太记得了,他说它们都等价。

老黄为人不好,经常讽刺他的同事,好像也没有多少同事喜欢他。但如今这非常容易理解。曾经沧海难为水,如果你受过那样的教育,走过了那么多地方, 中年后开始和土鳖待在一起,你也会不知不觉变得桀骜的。老黄在数学上没有多少建树,这可能是他的致命伤。老黄首先把数学当作审美,当初也正是这一点迷住了我让我跟了他。后来意识到这也许并不是正确的搞数学的方式,还有许多繁琐、艰辛、丑陋的部分,都没法回避。

我也曾暗自怪罪老黄,怪他的数学吞噬了我的生活。他的数学剥夺了我大学前三年几乎全部的时间,除了读数学我几乎什么都没干。我没有周末,为了准备那些讨论班连陪女朋友逛街都舍不得。读书也极困难,每拿起一本不是数学的书都有罪恶感。每天六小时几乎是个底线,那时候我远比现在用功得多。我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对睡眠变得极端紧张和苛求,我不是一个精力充沛的人,我每天只有那么几个小时可以高效率的工作,如果睡不好就一分钟都没有。中学时候也会失眠,但还不太一样,至少不会为了当天的晚自习能不能清醒思考而焦虑,焦虑到无法睡着午觉。那个时候我真的很喜欢数学,真的很在乎。

后来我终于意识到,我之所以后悔自己大学学了太多的数学,上了太多自习,只是因为我学的还不够多。就是这么回事,结果就是我又一次败下阵来。如今我换了个自己都解释不清的专业重新来过,如果你是我你也能清清楚楚的看到未来。但我又没有办法不去尝试。一个软弱的理想主义者的死缓。I’m a hardy loser.

一次聚餐的时候听学长讲,法国哪个著名数学家在三十五岁的年纪上决定金盆洗手,他说数学毁了我的生活,我不要再做数学,我要泡妞。二十世纪数学的神 Grothendieck 某天晚上停止了工作去看了一场电影,他的同事们深为震惊。不久之后他也选择了退出,从此隐居山林。我还记得看过部讲维特根斯坦的电影,里面他说 “The seminar or the cinema… I seriously prefer the cinema.” 他对一个年轻人说:“Why do you want to be a philosopher? Are you happy? Quit when you still can.”

你看,学问远不是生活的全部,连他们都没法回避这一点,又凭什么要求我们。但他们至少疯狂过,也许真的非有那种偏执不能成事。而这是我和老黄都缺少的,我们的问题在于我们都太正常了。天赋什么反而是其次,性格造就数学家。老黄自己一定深知这一点,但他从来不说。选他做导师的时候他就给我们讲,只有一件事你们要三思:数学学的越多,外面的世界就知道的越少,你们想好了。后来终于发现老黄自己也并不是这么做的,我感到莫大的安慰——关于外面的世界,他什么都知 道。巴乔94年决赛踢飞点球丢了世界杯,普拉蒂尼安慰他说巴乔不适合站在点球点前,因为他是一个丰富的人。普拉蒂尼自己也在世界杯踢丢过生死攸关的点球。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,我和老黄的相互欣赏也许就是两个半吊子数学工作者的惺惺相惜。黄兆镇和王曈不适合站在数学前,因为他们都是丰富的人。

作为一个数学家,老黄不入流。作为一个人,我爱他。

老黄的老境颓唐,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算不上如意。如果我自己退休的时候甚至得不到任何一个同事的待见,我不知道该觉得多么悲凉。他对学生这么好, 可能是因为他极少别的朋友。甚至连他最得意的学生都开始怀疑他。听到他数落如今发达了的老同学的傲慢和庸俗,我不知道心里有多悲哀。我想起朱自清《背影》 中的话“他从小外出独立做事……,哪知老境却如此颓唐。”我和别人讲起老黄的故事,比较现实的人就会开始诟病他的作为,说混到这副田地也有他自己的问题。 我都默默点头附和。但是说真的,我觉得人的性格根本是无所谓优缺点的,你的缺点就是你的个性。每件事都做得正确,每个人都是成功人士,那该有多么无聊。

隐约记得厄普代克有句评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话,大概是说“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活之悲惨和卑微……,甚至是我不愿意亲自去经历的。但是精神世界……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精神世界之王。”今天我专门跑了图书馆,到底也没有找出到底是在哪本书上读到的,原话到底是怎样。不知道为什么,读到这句话时候我马上就 想到了老黄。而那一定是在我偷懒没有读他的数学的时候。

那篇计划中的纪念老黄的文章的结尾,我倒是早就想好了。上帝的归上帝,凯撒的归凯撒,老黄的归老黄。

我好累了,已经说不出话来。关于老黄一定还可以说些什么,改天吧。